A cup of coffee
A heart set free

梦:关于月亮腐烂、黑塔梦境,以及一个守碑老头的事

月亮就这么烂掉了。

开始是几个小斑点,看着像发霉。没人当回事,都以为是大气层有灰,或者是宇航局实验又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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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七天夜里,月亮上裂开一条黑缝,跟个眼珠子似的,慢慢张开,把光都吃了进去。

电视台的专家讲了一堆,给那个黑孔起了几十个名字,像什么“月蚀残斑”“深空影带”,后来信号全断了。

所有电视屏幕上都是一个画面,黑孔里有些纹路,看着像是一堆指纹,又像一堆人脸。

看久了的人,都开始做同一个梦。

关于伶听这个名字

我叫伶听,听我说,名字是旧纸里翻出来的,是古时候给守夜祭司起的名字。

我从小生活在一个小城,靠老矿和旅游活着。河边的石壁上有些凹痕,有人说是古代文字,也有人说是矿车蹭的。

上小学的时候,校门口有块石碑,上面的字都看不清了,只有头几个字还能认出来:“天不再蓝之日”。

老师说,「这是上个世纪的环保口号,别在意。」

但我每次放学,都用手去摸那几个字,心里空空的。总觉得碑上原来还刻着很多东西,被人给抹了。

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灰的,一群人跪在干裂的河床上,对着一个黑塔。塔的表面不是石头,是一层层的皮,皮下面有东西在动。

塔顶站着一个“形状”,看不清脸。一想看清楚,耳朵里就有一堆声音,念叨着“尘母”、“灰君”、“夺昼者”这些怪名字。

最后这些声音合成一个,不男不女的,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它叫我的名字。

我吓醒了,手心都是血,被自己指甲掐的。去窗边看,月亮好好的。

第二天我把这梦跟我说了。

听完,过了好久才说,「别再说梦的事。在这地方,梦会被听见的。」

我问,「被谁?」

说,「被那些还没被写出来的神。」

月亮上开始掉东西

后来灾难就多了,冰川塌了,海平面涨了,城市年年发大水。

新闻上都是些“最后通牒”、“临界点”的词,人也都听麻木了。

所以月亮开始烂的时候,大部分人就是拍个照发网上,配句话说,「天有点怪哈哈。」

第五个月,黑孔把半个月亮都吃了。有个港口城市的人看见,月亮底下掉下来一条黑丝,跟蜘蛛丝似的。

黑丝一碰到海,海水一下就开了,几百公里内的海,几十秒就从蓝色变成了沥青一样的黑色。浪也不反光了。

然后就是鱼。

成群的鱼浮上来,身上没鳞片,眼睛是空的,嘴一张一合。设备录下来,是一种很低频率的震动。

科学家把这声音弄成图像,发现频谱图上的纹路,跟古时候石碑上的刻痕很像。

从那天晚上开始,全世界都有人开始梦见那座黑塔。

城里来的司机

我们这小城不靠海,灾难先是从消息传过来的。

网络时好时坏,电视上除了雪花点,就是专家出来让大家别慌。

街上人越来越少,学校停课,我的矿也停工了。我的餐馆里都是外地人,掏出现金放桌上,一边喘气一边说海啸、军队封锁什么的。

一个戴旧军帽的司机说,「那不是海啸。那玩意儿……往岸上爬。」

说自己在路上,看见黑色的海浪里有东西的轮廓,不是鱼也不是船。像一堆人叠在一起,又像倒过来的树。

说,「那些是从月亮里掉下来的。海只是个盆。」

我看到的手抖得很厉害。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黑塔。

塔更近了,跪着的人也更多。每个人的背上都长了一层干壳。塔顶上那个“形状”,我这次看清楚了,那是一堆“名字”缠在一起成的结。

都是些被忘掉的称呼,消失的祈祷词,没人再用的语言。

它们缠在一起,摩擦着发出嗡嗡的声音。

一个声音说,「光是借的,借得久了,要还。」

我醒的时候,窗外已经没有月亮了。

只有一块巨大的黑影,把天压得很低。

我妈好像知道什么

后来所有科学机构都乱套了,发的公告一天一个样。有个天文台最后发了条消息,说,「观测失败,模型失效。」

然后所有观测点的仪器屏幕都变成一个符号,一个椭圆,中间一道横线,像一只瞎了的眼。

就像石碑上刻的,“天不再蓝之日”。

那之后,天就慢慢变暗,铁青色,然后是铁锈色,最后是暗灰色。阳光变弱,植物死了一批,又长出些怪叶子。

鸟群乱飞,成群地往大楼的玻璃墙上撞。

人也开始做得梦越来越多。

我们这小城上空刮了阵怪风,不像风,像有很大的东西从天上飞过去。

我被吵醒,听见楼下我的咳嗽声停了。

我跑下楼,看见我赤着脚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天。

我过去说,「?外面冷。」

跟没听见一样。眼睛里倒映着一道巨大的裂缝,从城上面一直拉到地平线。

我想起了梦里的黑塔。

忽然开口,声音很飘,「它们下来了。它们终于找到了路。」

我问,「谁?」

说,「那些没被写进去的神。你总是梦见的那个塔,就是它们埋藏的骨头啊。」

说话时,眼角流了泪,不是害怕,是觉得这事很荒诞。

我问,「你……怎么会知道?」

抬起手,在胸前划了一个手势,跟石碑上刻的符号很像。

慢慢说,「我们家的人,在石碑竖立之前,就已经在守这些东西了。」

我问,「守什么?」

说,「守它们的‘名字’。只要没有人完整说出它们的名字,它们就被困在塔里,只能通过梦偷一点声音。」

我又问,「那……月亮呢?」

咳了一声,嘴边有点黑色的血沫,「月亮只是旧时代养它们的壳。壳裂开,它们就会掉下来,找新的地方栖身。」

我问,「新的地方……在地面?」

摇摇头。

说,「在语言里。」

遇到一个守碑的老头

几个礼拜后,我们这被划为“阴影带临界区”,但还没撤离,信号就全断了。

我再也分不清现实和梦。那座黑塔好像就立在我家后山。塔身上那些皮下面,我能看见一个个符号正在消失。

梦里那个声音又响了。

说,「我们饿了。你们忘得太多,丢得太散,只好让我们来替你们收拾。」

我在梦里问它,「你们是什么?」

说,「我们是你们‘从未说出’的那部分。我们从你们抛弃的神话底下长出来。我们长在缝里,长在删掉的段落里,长在孩子说错话时被捂住的嘴后面。」

又说,「你们叫我们灾难,但其实我们只是来要回一点东西。」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站在校门口那块石碑前。

碑上除了“天不再蓝之日”那一行,下面又多了一排字,像从石头里自己长出来的:“当被遗忘者归来……将有一人,以未书之名,将其封回。”

字到最后,石碑裂了道缝。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看到了。」

我回头,看见一个很瘦的老人,站在破庙门口。

我问,「你是谁?」

说,「按旧称呼,我叫‘碑守’。按新编号,我是D-23号精神异常观察对象。」

给我看了一个泛黄的诊断记录本,上面写着:“长期声称听见石碑说话……对月亮消失有预言性描述……建议隔离观察……”

我问,「是你把这些刻上去的吗?」

说,「不是我,是它。我们不过是被挑中的墨。」

我问,「它是谁?」

说,「那座塔。」

我说,「可是它们在梦里…看起来像要毁掉一切。」

摇头说,「孩子,你误会了。它们做的,只是把你们自己扔掉的东西收回来。你们丢弃了对天空的敬畏,就会有东西来收走它的颜色。你们丢弃了对自己神话,就会有东西来收走你们做梦的权利。」

我问,「那石碑上说的‘那个人’,是我吗?」

碑守笑了很久。

说,「你觉得呢?你从小做那座塔的梦,听见名字在耳朵后面刮,你以为是谁在叫你?」

我说,「可我什么也不会。」

说,「正因为你不懂。所以你没被写进去。没被写进去的东西,反而能写别的。」

给了我一块小石片,是石碑上掉下来的角。

说,「你把它带上山去。到了塔脚下,闭上眼,什么也不要看,不要听。然后——把你曾经说过却被人阻止的那些话,全说出来。」

我愣住了,「什么?」

说,「你小时候,想问却不让问的问题,想唱却被说‘难听’的歌,写进日记又划掉的句子……都说出来。那些都是‘未成之名’。你把它们交给塔,塔就会吃饱。」

我问,「那它们就不会再往下掉?」

说,「不会那么快。灾难不会被阻止,只会被推迟。」

我问,「你守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自己去?」

说,「因为我早就被写进故事里了。在他们的记录里,‘碑守’是已经被命名的角色。被命名的,就没用了。而你不同,在所有档案里,你只是一个普通女孩。」

上山去跟那个塔说话

我带着石片上山,风很大,有股子腥味。

矿道尽头被石头堵住了,缝里透着黑。

我闭上眼,对自己说,「不要看。」

一闭眼,就听见了风里的低语,都是些我没听过的名字,是那个塔里的东西。

那个声音合成一句话,「你来了。小小的未书之人。」

我说,「我来了。我带来你要的东西。」

胸口的石片开始发热。

那个声音说,「说吧。说你那些没说完的话。我们饿了很久。」

我想起了小时候。

问我石壁上的痕迹,让我别瞎想。问我上吊的人为什么不能进普通墓地,让我别乱说。问老师天不再蓝了怎么办,笑着说我别说不吉利的话。

这些被卡住的话,我都一句一句说了出来。

我说完了,就又说起日记里写了又划掉的内容:我说我觉得月亮在看着人间偷笑;我说我觉得河底下有条巨鱼,鱼鳞是没写出来的故事;我说我觉得死掉的人都躲在某个字的笔画里。

我都说了。

那个由名字构成的声音一直在吃,周围的耳语声越来越少。

后来,我嗓子干得说不出话了。

我说,「够了。我能给的只有这些。」

过了很久,那个声音才又响起,「你给的,比我们预期的多。我们本来没有形状,是你们不要的词给了我们骨头。既然如此,我们就退回去一段时间。」

我感觉脚下的地沉了一下。周围的嗡嗡声淡了,然后就安静了。

我睁开眼。

矿道还是那样,天还是暗灰色,但亮了点。

远处海上传来一阵轰鸣。

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只知道,有东西退回去了。

灾难大概是推迟了

回城里,街上一半都是空的。

在餐馆里睡着了,呼吸平稳。无线电里有断断续续的消息,说有的海域海水开始流动,梦里看不见黑塔了,天文台说月亮的位置多了一圈尘带。

没人能解释。

只有我知道,塔还在,只是暂时睡着了。

带走了我那些没说完的话。

它走之前最后说,「这一次,是你。下一次,还会有别人。」

我坐在我身边,看着天边那圈很淡的尘带,想起了石碑上那行字。

那个人不是英雄,只是一个从小到大老被人打断说话的普通人。

后来,天还是没变回纯蓝色。海底下偶尔能看见一点暗影。小孩们不知道月亮烂过的事,管天上的尘带叫“灰环”。

我在城边开了家小书店,不卖畅销书,都是些手抄的故事,小孩画的画,老人记下的梦。

我把它们都收好。

有时候半夜醒了,还能听见很轻的嗡嗡声,像是那个大家伙在梦里翻了个身。

没有再跟我说话。

我知道,封印不在塔上,也不在石碑上,就在每一个能被完整说出来的句子里,每一个没有被压回去的问题里。

只要还有人愿意把那些“多余的”“奇怪的”话留下来,塔就会继续睡。

直到下一次饿了,再来找另一个说话被打断的孩子。

那时候,灾难会被重新讲一遍。

每一个新故事,都是对旧灾难的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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